一场百公里会牵动多少人?在这篇非虚构作品中,我截取了港百零点后的片段,试图通过宏观场景和微观细节的结合,刻画出港百这场赛事的生态和越野跑的内在精神。全文130多组数字,10多位不同的角色,在我的内心白描和主观感受中,用一种较为文艺的姿态呈现出来,希望读者能够理性数字和主观情感的反差中,感受到这种奇异的色彩。如果你觉得有点魔幻,那就对了,因为这就是完赛港百的真实状态。
当手表上的时针分针秒针三位一体,港百终点的计时器看似归零。只有在深夜,才能清楚地窥透那些不加掩饰的灵魂。
港百是一个温柔而冷酷的地方。有多少人怀揣着梦想而来,就有多少人在寂静中黯然离去;这里批量产生着金银铜的渴望,也各个击破不属于你我的骄傲;在失败面前它冷眼旁观,在胜利面前它欣喜若狂。
零点前的1小时45分钟,53号选手在99.8公里处险些摔倒,红着眼圈完成了剩下的199米。最后1米很长,那是从终点到31号选手的怀抱。子尘安慰着黑糖,在耳边悄悄说,不哭。
零点前的6小时25分,13号选手用了9小时35分完成了比赛。他比2012年的自己快了86分钟。这是运艳桥第2次摘得港百的桂冠,第3次与霈霈在港百终点的镁光灯中相拥。港百是一个温柔的地方。
港百也是一个冷酷的地方。740号选手在15小时59分43秒中通过,零点过后,小金人通道关闭。48秒之后的702号选手,他的小人已经变成银色。
16小时的港百是金人,20小时是银人,24小时是铜人。如果你用精确测量的电子秤称量,你会发现三种小人的重量几乎一样,但一层镀膜在每个人的心中完全不等。2017年的港百只有315个金色梦想,它比电子秤还要精确。
零点后的港百不仅激发了终点前的渴望,也离不开后半程的颓丧。
52公里处的CP5出发之后,要跑过漫长的13公里,翻越580米的马鞍山。在这段港百最痛苦的距离里,你会先后经历无尽的台阶,漫长的爬升,最后在山顶的氤氲雾气中,你还看不到CP6补给站的方向——事实上,你连前后选手的方位也无法辨识。
我遇到的一位姑娘头灯在爆亮了2个小时后终于熄灭,被告知冲击24小时没有太大希望之后,在无奈的叹息声中挪向下一处站点。她的左膝盖在35分钟前受伤,右脚在7分钟后即将掉进水坑。3个小时后即将退赛,然而此刻她认为自己还有希望。
零点后的港百,每一处检查站都是选手短暂的希望。65公里的基维尔营,当我和小星星气喘吁吁地跑到CP6时,已经超出预计时间26分钟。在52公里之前,我们的计划严格按照小铜人执行,轻松愉快。但60公里的台阶让希望变成了绝望。
旁边是一顶暖烘烘的大帐篷,这里也孕育着失意和困顿。撕掉号码牌的选手被告知班车需要等待,此刻他们不在意身上的盐,寒冷,汗水,和酸臭,他们只是想贪图哪怕只有5分钟的酣睡。
零点后的港百,“酣睡”是一种奢侈品。
1460号选手选手不会知道,在2小时后FN6568出租车会把他送回13.6公里外的丽豪。这家距离港百起点北潭涌最近的酒店,1138间客房在一天之内爆满,第二晚上却有790间的空房。它们在周五晚上11点前灯火通明,却又在夜半时分却重归寂静。
港百零点后才是最艰难的时刻,在温暖和明亮的补给站之后,选手要再次走向寒冷和黑夜。
65公里的大老山海拔577米,紧接着是狮子山,笔架山,针山,草山,大帽山。如果你看过港百的海拔爬升图,你会发现后半程就是恶魔的牙齿,吞噬你曾抱有的一丝侥幸。
从狮子山到笔架山,这里可以俯瞰九龙半岛的灯火辉煌。九龙的夜生活大多止于凌晨2点。这片46.93平方公里的土地,却拥挤着2108419位市民,如果你自以为在麦理浩径上跑过100公里就多么伟大,那么不妨看看这726614户家庭,他们的分租房里藏着更曲折的故事。
73公里的笔架山是下一个希望的庇护所。在你距离山顶200米的地方,就能听见震耳欲聋的劲爆音乐,而距80米的地方你就能感受到篝火的温暖。这是西岛中学童子军第7次服役港百。
他们的“战争”从下午2点开始,会持续13小时45分钟。每名“战士”必须要经过15道技能培训:
洗餐具,烹饪意面,制作热饮热汤,快速泡面,切水果,做三明治,迅速盛满水瓶,收拾垃圾,拾掇火堆,记录选手进出站号码牌,主动端茶倒水,装卸车上货物,归置储藏室……
而西岛中学童子军,不过是港百900名志愿中的一部分,其余的82%志愿者也在等待黎明的到来。
当我和小星星在凌晨1点30分拖着疲惫的躯壳走进CP7时,我就断言,这将是一个诱惑力极强的站点。我给她披上毛毯,找来热面,享受来之不易的片刻。我们刻意选择距离篝火最远的地方。篝火是一个温柔的陷阱,你离它越远越安全。
零点后的港百也是充满着矛盾的时刻:是进还是退,是果断还是寡断,是光明还是黑暗,是寒冷还是温暖,是山林间的四下静谧还是检查站的熙熙攘攘?
此时此刻,1855号选手林翰文正在第90公里的铅矿坳,他的配速从6公里每小时骤降到2.7公里每小时。他要留着力气去做件伟大的事情,2小时30分后,越过大帽山,在港百的终点,换上西装,背上水袋包,在朋友们举着“Merry Me”的牌子中,单膝跪下,向他未来的妻子求婚。
他完成港百的时间将会是20小时8分中,证婚人之一是手中的小银人。
是的,凌晨4点,港百终点处456人的梦想镀银,小银人的20小时通道也已经关闭。此刻,从晚上七点一直守候在终点的摄影师Lisa,刚换了一个32G的储存卡,正按下第6430张快门记录终点前的每一个故事。
73公里通往83公里CP8的路上,我和小星星正经历赛道上最困乏的时段。我馋着她的胳膊,她闭上双眼往前走,朦朦胧胧中竟然说起了梦话:“你的头灯对内,我的头灯对外…”
“啥意思?”我问。
“我也不知道。睡着了。”小星星不好意思地说。即使是黑灯瞎火,我也知道她脸红了。而且,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人类还能边走路边睡觉。
而我,此刻正在数天上的星星努力保持清醒。
据说,自有人类以来,死去的人恰好是在世的三十倍。自从洪荒初开,大约已有一千亿人出没在地球这颗行星上。而我们这个宇宙也恰好有一千亿颗星星。所以在这个宇宙里,每一个生存过的人,都相应有一颗星星在天空闪耀。我旁边这颗星星却正在昏睡。
港百的零点已过5小时30分,我和星星在迷迷糊糊中抵达CP8。既然小铜人无望,我只好选择安全舒适地完赛。这是小星星第一次百公里,她在这次百公里中第17次尝试劝说我让她退赛,她瞪着充满希望的大眼睛看着我,却被我第17次“可怕”的执行力拒绝。
我希望她是一个有毅力的女孩,这样就能再多坚持一会儿。但我也不希望她是一个有毅力的女孩,这样等到她第20次求我让她退赛的时候,我一定会动摇。
零点过后的6个小时是一天当中最寒冷的时刻,在“尸横遍野”的帐篷里寻找一块空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在CP8温暖的帐篷里,给她找来一块毛毯。一杯姜茶下肚,两个人就坐在椅子上垂着头,在臭烘烘的毛毯裹挟中昏睡过去。我说过,零点后的港百,“酣睡”是一种奢侈品。这是最幸福的时刻。
7点,是香港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但苏醒的不仅仅是港百。
如果你把目光往北挪挪,你会发现——
在上海,越野跑撰稿人拉森,港百零点之前就用了2个小时写了一篇2179字的文章《群雄争霸,黑马搅局》。在文末他说“无需预测未来会走向怎样的繁荣,只需把握当下最好的时代。”7点,这篇文章刚刚发表在爱燃烧,大家刚睡醒就开始狂转。而网络上的70多家媒体小编,也在奋笔疾书。在1月15日将会有79篇与“港百”有关的文章出现在网络。
如果你把目光再往北挪挪,你会发现——
在北京,资深跑步编辑深焦镜头,刚刚起床发了一篇微信推送,之后顺手打开港百官网,追踪我和小星星的成绩。看到我们已经从83公里出站,他就知道我们一定完赛。在过去的7年港百中,如果抵达CP8,完赛率会骤然提高到95%。因为终点不远了。
8点,是小铜人通道的关闭时间,港百已经过去整整24个小时,494人的梦想已经镀铜。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在意小铜人。一场比赛下来,有太多比成绩更值得证明的东西。
比如,岁月。
从布里斯班飞到香港的时间是8小时40分。此刻,来自于澳大利亚昆士兰州的65岁老人Rodney Rutherford正蹒跚地跑在87公里通往“草山”的公路上。岁月改变了他太多:
1984年,32岁的他马拉松最好成绩是3小时20分;
2000年,48岁的他马拉松最好成绩是4小时29分;
2005年,52岁的他成绩是5小时25分;
2015年,已经是60-64年龄组的他,马拉松成绩是6小时18分。
Rodney共完成过37场马拉松,9场百公里越野赛。如果你参加过澳洲TNF100蓝山,你会发现他永远是在关门时间28小时之前10分钟抵达的朴素老人。
这位花白胡子老头的目标只是完赛,他微笑地对我和小星星说,港百很棒。我和小星星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想,其实当他站在起点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赢了。
90公里CP9,早晨9点26分。天光大亮,大雨也终于浇透了我们的冲锋衣。
小星星终于打消了退赛的主意——其实她从来都不想退赛。港百零点后,所有的灵魂都不加掩饰,如果一个人笃定退赛,谁又能拦得住呢?我只是帮她做了17次她本想做的决定。“我不会告诉你港百会很简单,但是我会告诉你,如果你坚持下去,绝不会后悔。”
在爬往大帽山顶的途中,我们的速度是缓慢的。小星星在后面给我拍了张照片,照片里的我“前路漫漫,迷离而充满遐想。即使疲惫,脚步还是依旧坚定。”
此刻,港百终点从深夜中彻底苏醒,恢复了它的活力。
赛事总监Janet却一夜未睡,在过去的28个小时里,他端详过每一位冲过终点线的选手的表情:兴奋的,愉快的,麻木的,呆板的,热泪盈眶的。Janet时而成为志愿者,在帐篷里搬运物资,时而成为路人甲,忙着给独自完赛的选手拍照合影。
她微笑地站在终点拱门旁。就像过去的7年一样,她在赛道终点化身为一名安静的志愿者,如果不认识,没人会认为这名女子就是港百的赛事总监。
最后一小段通往终点的路蜿蜒曲折,我知道旅程就要结束。我回头看了一眼小星星,在港百零点后的13个小时,即使没有黑夜的衬托,她也一样闪耀。如果可以,请不要熄灭!
2017年的港百共有1866名选手出发,完赛率是84.4%。在这1575名完赛选手中,有两类人最厉害。一类是男女前10名的选手,他们占了1.07%,快得不可思议;另一类是坚持到最后一刻的选手,虽慢得不着边际,但却最能隐忍。既然我们做不到前者,那就只好做后者吧!
我和小星星先后冲过终点线,时间定格在29小时17分。我们在所有完赛者中的位置是98%。如果“坚持”也可以当作是一种胜利的话,那这次我们赢得一塌糊涂。
30个小时过后,港百结束,终点的计时器终于归零。我和小星星在终点轻轻地拥抱。
我在港百的终点守了四年,而今年终于跨越了它。在零点后的夜行中,我越发认识到这是一个温柔而冷酷的地方。有多少人怀揣着梦想而来,就有多少人在寂静中黯然离去;这里批量产生着金银铜的渴望,也各个击破不属于你我的骄傲;在失败面前它冷眼旁观,在胜利面前它欣喜若狂。
大帽山平均每天会有180名游客熙熙攘攘,51路公交车会路过扶轮公园开走,荃湾地铁站的日客流量有60万。每一次结束都是新的开始,零点过后太阳照常升起,雨水冲刷过的大地看不出潮湿的痕迹,仿佛深夜里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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