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5日,加拿大多伦多
Edwards Garden的山道上这时节总是很安静,夏天的蝉鸣炙烈,秋天的漫山红叶已经都过去了,如今树上叶子全落光了,厚厚地铺在地上,踩上去嘎吱嘎吱地响。或许是受了那些准备冬眠的懒松鼠浣熊的影响,跑步的人确是渐渐少了。
今天又不一样,每年这时候Salomon Toronto都会举办一年一度的落叶跑,除了可以见见整个夏天里忙于各自比赛训练的朋友们,也正好见识下他们团队这一年来在整片区域开辟的新线路,这活动颇受欢迎,今年已经是第三年了。Fred Tassinari是这次活动的摄影师,他是越野跑的死忠粉,也是Salomon Toronto的铁杆会员,店里组织的活动他都来劲得要命。多伦多的漫长冬季对于越野跑爱好者们有些尴尬,即使能扛住那么夸张的低温,雪暴冰冻一来,进山道也会变得颇为艰难,Fred在脸书上成立了一个叫Trail Runners Toronto的小组,从秋天起每周末组织大家在附近的山道上跑步,当你渐渐跑过整个季节的更迭,亲身感受过每一摄氏温度的微妙变化,或许也会更有勇气去体验冬季越野的奇妙动人。
可今天他从早上起就有些不对劲,不是心不在焉神情恍惚,就是拉在最后表情凝重,每跑完一圈回店里休整的时候也总是在埋头刷屏。这个周末是年末北美越野界最受关注的抽签周末,今天是Western States的抽签仪式,紧接着明天是更为一票难求的Hardrock。Fred和好友Kent一起完赛了今年九月美国北明尼苏达的Superior Fall 100英里赛,拿到了Western States的抽签资格,可他今年第一次抽,手里仅有一支签,中签几率只有3.7%,希望渺茫。
我也只有一支签,也许是早学会对这种纯靠运气的事不作任何指望,一路上我竟没太想这档子事。在山道上奔跑,清冽的空气里带着落叶的苦涩干香,银灰色的枝桠在湛蓝的天空下肆意舒展着,初冬明亮的光线里,四下里的一切都恬静散漫,可或许专注于落叶跑也是我暗自逃避抽签焦虑的方式。
今年的落叶跑总共在Edwards Garden的山道上跑三圈,第二圈跑完,抽签已经全部结束了,我刷了几页屏,拍拍Fred的肩“我们都没戏了”,“我知道,Kent给我发消息了”他神色黯然,抬手亮给我看他们的聊天界面“FUCK!!!”
最后一圈出发的时候我没看见Fred,他提前离开了,于是这一年的落叶跑没有了结束照。
2015年12月5日,美国加州奥本市
第43届Western States 100的抽签仪式正在普拉瑟高中(Placer High School)的礼堂里紧张进行着,每年Western States大概会分配400个名额,在这场抽签仪式上会产生270个,剩下的名额一般会分配给一些重要比赛的男女头两名,来自各赞助品牌的精英运动员以及对赛事有突出贡献的选手。今年有3510名选手参与抽签,总共累积8291支签,正式开始前,一摞摞的小纸签上会被写上选手名字以及对应信息,当众拆散,然后依次放入那只镂空的金属滚筒里。
270个名额,3510名选手,8291支签。
抽签现场的纸签装递,©
Western States的抽签规则颇为公正合理:第一年的抽签者拥有1支签,如果未中签,第二年再次获得抽签资格继续抽,就可以拿到2支签,之后就按2的指数倍依次累积,直到中签。若中签或完赛后想要再次申请,之前累积的签数就会被全部清零,算作第一年申请者从头来过。据说Western States早年也跟UTMB一样,采用连续两年不中签自动获准参赛条例,结果导致头两年不中签人数大大超过该年全部参赛名额,系统自动崩溃……于是改为目前的规则沿用至今。
滚筒动起来了,小礼堂里的空气瞬间变得令人窒息,现场异常安静,只有主持人Tim Twietmeyer洪亮的宣读声,偶尔被抽中的到场者爆发出的欣喜狂叫以及周围热烈又忐忑的祝贺掌声。
第43届Western States 100的抽签现场,©WSER100
“我们今年的第一位幸运者是…… ”
“第一位加拿大选手……”
“第一位亚洲选手……”
“第二年抽,来自墨西哥伊拉普阿托的…...”
“第三年抽,来自旧金山的……”
屏幕上的已抽取人数在累积,剩下的名额已经所剩无几,现场气氛越来越紧张,甚至残酷得有些让人绝望。来自加州的华人超马选手吴狄、沙镝和叶君此刻都坐在观众席上,吴狄有两年没中签了,因此手上有4支签,沙镝和叶君都是第一年抽,各有1支签,按惯例出席抽签会现场可以再额外多1支签,然而事实证明也并没有什么用处。
270个名额。8291支签。
2016 Western States最终抽签结果,©WSER100
最后一个名额已经产生,一切终于尘埃落定,有兴奋也有失落,然而所有人都放松下来,甚至有连续抽七年的人也落选了,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可热望落空终归是难过的,年轻的女孩终于忍不住当场哭了起来,陪在一旁的父亲正温柔地拍着她的背“明年,明年……”。出了会场,白老大关切地发来消息问沙镝结果怎么样,“老傅中了,其他的全军覆没。”
老傅。
2015年12月5日,美国加州旧金山湾区
与此同时,200公里之外的马林岬角(Marin Headlands)上,2015 The North Face北美耐力挑战系列赛的最后一场旧金山50英里赛正举行得如火如荼。从07年举办至今,作为TNF耐力系列赛里历史最为悠久的一场同时也是北美整个越野赛季的落幕赛,这里以无以伦比的景色和对手,爬升和速度感兼具的赛道以及丰厚的奖金,几乎每年都能吸引到本赛季最优秀的选手前来,在这比赛的最好成绩榜上,Anna Frost、Ellie Greenwood、Sage Canaday、Dakota Jones和Rob Krar等名字赫然在列。
每年这里都少不了老傅的身影,他和这比赛的渊源其实还得从Western States说起:从2008年开始Western States的抽签人数就节节攀升屡创新高,如此炙手可热一票难求,几乎就没人能在十二月的第一个周六里保持淡定。老傅也一样,随着抽签日临近他也会满怀热望,可花一整天去纠结一件失望率极高的事又实在痛苦,也许恰巧同一天举行的TNF旧金山分站赛就是为解救自己而诞生的……用跑一场比赛来化解对于另一场比赛的执念,或许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于是老傅从09年冬天起开始参加这比赛,这一跑就是七年。
TNF 2009-2015,©Chihping Fu
连续七年参加同一场比赛,当初的缘由似乎也已经不重要了,老傅对这里的一切都已经熟得不能再熟,跑完一整年的比赛后能来这里见见熟悉的老朋友们,在山道上或是补给站里聊一聊,怎么说都是件值得期待的事儿,而由一场家门口的50英里赛来回顾和完结一整年的跋山涉水行行游猎,无疑也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老傅通常不会在这条赛道上给自己设定什么目标,年末最后一场了,慢慢跑完就好,等他今年到达45公里处的Stinson Beach补给站时,比赛已经进行了6个半小时,正值午间,补给站里热闹非凡,“Chihping,恭喜你, Western States中签了!”每次赛前老傅都会叮嘱太太,即使抽签现场那边有了什么消息,也千万不要中途打电话过来,一切都等比赛结束之后再说。“你们为什么要告诉我?干嘛这么早告诉我?”老傅笑着埋怨,本想心无二念,看来今年又落了空。
当然是高兴的,距离终点还剩下不到一半的赛程,只需照之前的节奏继续跑下去就好。马林岬角是老傅钟爱的山道,除了The North Face赛,每年他还会参加在这里举行的Marin Ultra Challenge,Miwok 100公里等其他赛事,在嶙峋崎岖的山道上奔跑,身旁便是远山淡云海天相接,清风拂来,让人顿觉舒畅辽远。然而此刻他的心早已飞到了几百公里之外那条从Squaw Valley到Auburn的山道上,那些过往的人和事都如昨日般历历在目,还有,今年要挑战Grand Slam么?嗯,一定的吧。
2016年6月25日,美国加州斯阔谷滑雪地
这已经是老傅第四次站在Western States 100的起跑线上了,他今年春天的训练状况并不好,三月份一场公路马拉松开赛前莫名其妙拉伤了小腿,计划的人生最后一场全马也没跑成,小腿伤刚好,紧接着一次长距离跑时又把大腿拉伤,于是接下来的训练就很成了问题。直到五月底,他感觉自己甚至都没办法完成10公里这样的距离,月初的Quicksilver 100公里是连续跑了十二年的比赛,也在无奈中弃了赛,眼看着本来无限憧憬的一年就要在阴云密布中开始,老傅对之后的比赛十分担心,也完全不晓得该怎样面对即将而来的Western States。
三周前的San Diego 100是老傅今年的第一场百英里,那赛事以干旱高温的沙漠气候著称,当天的赛道就像一个大熔炉,老傅一路与高温和沙尘搏斗,还是咬牙挺到了最后。第四次完成这场艰苦的比赛也让老傅对于即将而来的Western States多了些信心,可这却是他在WS赛前跑过的唯一一次长距离。
Western States的赛道显然不是块容易啃的骨头,训练不足的恶果还是很快表现出来,比赛一开始就是急剧的爬升,10英里过后,老傅的身体就显出了疲劳,等到达30英里处的Robinson Flat补给站,他就明白自己此番征程已是前景黯淡。跑过那么多次,他比谁都清楚自己身上正发生的一切,比起2013年29小时45分完赛那次,这回自己到达这个补给站的时间已经又迟了将近一个小时,他第一次在这里就听到了号角声(宣告离此地的关门时间还有20分钟)。跑过那么多场百英里,如今他对各式各样的DNF(Did not finish)已经云淡风轻了,可在此地他还从未失败过,这回真要收获自己的第一个Western States DNF了么?老傅瘫坐在补给站的椅子上,心底很是绝望,不止对眼下这场比赛,还有对于即将而来的整个Grand Slam的漫长旅程。
一切才刚刚开始,©Paul Berquam
在同一年十到十二周的时间内完成美国四场百英里赛的想法最早是由Ultrarunning杂志的创刊人兼主编Fred Pilon在1985年提出的,之后Wasatch Front 100的时任赛事总监Steve Baugh和现任总监John Grobben正式公布了Grand Slam of Ultrarunning的名称,并开始和其他几个赛事的组织者合作这个超级大满贯挑战的运作管理。1986年的Wasatch结束后,第一个Grand Slam的奖座被授予了当年唯一的完成者——35岁的Tom Green,他的总用时为96小时26分28秒。
©Grand Slam of Ultrarunning
在超过30年的时间里,总共有299位选手完成了该项挑战,男女记录分别为2013年由Ian Sharman创造的69小时49分和1998年由Ann Trason创造的79小时23分。2013年来自加州的傅治平以122小时19分成为完成该项挑战的第一位华人,2015来自香港的罗楚健,2016年来自新泽西州的Otto Lam分别以108小时31分和108小时28分将这项纪录相继刷新。
2013 Grand Slammers合影,老傅为后排右一,©Patchanida Pongsubkarun
对于再次踏上Grand Slam的征程,老傅其实并没想太多,Western States一票难求,四赛里难度最高的Wasatch也是每年必抽的,反正自己每个赛季都要跑那么多场百英里,也不在乎再多一两场。可真要许下承诺又少不得慎重, Grand Slam意味着四场比赛作为一个整体,一旦开始每一场都要全力以赴不容有失。训练不给力,状态堪忧,上半年一路跑得跌跌撞撞,Grand Slam要求挑战者最晚在当年的Western States开赛前十天提交申请,老傅直到最后一刻才寄出自己的申请表。
可绝望归绝望,十年漫漫超马路,老傅又比谁都明白“绝处逢生”这四个字的含义,想到之前许下的那些承诺,他立马从椅子上爬起来,离开Robinson Flat补给站迅速进入到了下个赛段。接下来的26英里峡谷道果然顺利了些,一路上朋友们的鼓励和帮助让老傅很是振奋,海拔已经降下来,高温对自己来说反而不那么可怕,老傅直接跳过了好几个补给站,等到达56英里处的Michigan Bluff时,已经把容余时间拉开到50分钟了。
Western States赛道上的老傅,©Gary Wang
一路上朋友们留下的标记,©Allen Lucas
然而这注定是场艰辛的比赛,随着夜色的降临,老傅又开始觉得困顿乏力,仅仅6英里之后,此前努力了那么久好不容易争取回的时间很快又失去了,可眼下已经再没时间沮丧,等到了前方补给站,老傅简单地补给了一下,就和已在那里等了多时的配速员John Martin急忙上路了。有了John的陪伴和鼓励,老傅的精神回升了些,可还是疲惫,困意一波一波地涌上来,他努力着往前,只一心期待着78英里处美洲河(American River)冰冷的河水能让自己再度清醒。夜已经很深了,四下里静寂无声,只有前后零落的几盏头灯在暗色里行迹匆忙着,看来后面一路都要与关门时间搏斗了……不过没关系,一直努力不放弃就好。
老傅和John到河边的时候,离那里的关门时间还有15分钟,等他们上岸努力爬坡时,就听到了补给站关门的号角声,而从一开始就和他前后交替领先着的Wally Hesseltine这时已经领先他们有将近40分钟了……不过河水的确重新带来了振奋,第二个黎明也很快降临了,老傅和John一路上激烈地计算着时间,在路途上分秒必争,终于在快到90英里Brown’s Bar的时候又追上了Wally。
老傅已经记不清这是今天第几回碰到Wally了,又或者这究竟是他们第多少次在百英里的赛道上相遇,他们认识许多年了,每一年总频频在各个赛场上遇见,他们速度相差不大,老傅毕竟年轻得多,在自己擅长的路段能跑出不错的速度,而72岁的Wally总以惊人的毅力极其稳定地前行着。
他们一起跑了接下来的7英里,前前后后还有几对别的选手和配速员,每个人都拼命努力着,顾不上说话,然而Wally仍然使劲给大家打着气,“LET’S GO!”无论每次老傅超过他还是他超过老傅,他都这样喊。加州灼热的阳光炙烤着大地,热浪从地上翻滚上来,冲击和噬咬着每一寸肌肤,可没有一个人停下来,所有人都默默忍受着,此刻一往直前就是唯一的选择和出路,稍有懈怠就会功亏一篑。
过了97英里处的No Hands Bridge,老傅明白已经到最后的冲刺了,他低着头,逼迫自己全力去跑所有的爬升,他努力搜寻着记忆里最后的那段上坡,然而不停地希望落空,一切似乎都永无止尽,热浪,呼吸,肌肉,没有一刻不艰难,没有一处不痛苦,这是自己十年百英里征途中最煎熬的时刻吗?他真想停下来痛哭,可此刻连这也成了奢望,所有仅存的时间和力气都只能用来前进,情绪只有在粗重的喘息声里一下一下地得以释放。“Just keep moving! Keep moving!!”已经进入奥本市区了,街角拐了一个又一个,他抬起头来,期待着进入普拉瑟高中的田径场,看到那面在终点线上方闪烁着的计时牌,而此时他的身后已经不再有Wally的身影了。
老傅和配速员John正在分秒必争,©Michael Li
No Hands Bridge是终点前倒数第二个补给站,也是选手们最后一次跨越美洲河的地方,这座有着百年历史的老桥得名于一位名叫Ina Robinson的传奇女骑士,据说她每次骑行到这座当年未有任何护栏的长桥时,都特立独行地大胆放下缰绳通过,而其他人都只敢牵马过桥。No Hands Bridge是Western States赛道的最低点,或许绝大多数选手也正是在这里经历着整场比赛中的最低谷。
三年前吴狄到达此地时状况也颇为艰难,那年的温度是Western States历史上的第二高温,开赛没多久就已经热得冒烟,整个身体都快被煮熟了,胃很早就出了状况,吃不下什么东西,撑到此时基本已是弹尽粮绝了。打遍Ragnar无敌手的Bugs华人接力队当年出了三位极出色的长跑选手来配速他的后程,Robin和如花都是埋头苦逼的硬汉风格,而最后等在此地的白老大一上路就开启了画风突变的唐僧念。
“吴狄啊,咱还能再加点速吗,这样下去有点危险啊!”
“吴狄啊,你看你的亲人朋友们都来了,你忍心让他们失望?”
“吴狄,只有最后两英里了呀……”
“吴狄你要喝水吗?咖啡还喝不喝了……”
……
“别他妈说了!心跳很高,不想说话!”
一路上遇到的状况让吴狄濒临崩溃,他之前从没完赛过百英里,一切显然与自己预期的完全不一样。为什么就是不能吃东西,为什么配速就是快不起来,现在这路明明训练时可以跑得飞快的呀……无尽的沮丧就和这里的黑夜一样没有尽头,可这一路上都是这些最挚爱的人陪自己走过来的。之前在峡谷段不小心两次踢到大石头,脚趾顿时血肉模糊痛得钻心,Robin看到后就一声不吭地跑在前边一直清路障;40多度的高温,媛媛,爸妈,仲哥,高总都无怨无悔地守在每一个补给站等他,因为他们才可以撑到现在……此刻他们所有人都已经等在终点了吧,还有身后亦步亦趋还在喋喋不休的白老大。
过了Robie Point就是最后的那个水泥大上坡,他姿势怪异地迈着步,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具僵尸,一具身体僵硬却永远不能停下的僵尸……他最终以23小时44分完赛了2013年的Western States,拿到了那枚象征着速度与荣誉的银制皮带扣(本来授予The Tevis Cup马赛选手的银制皮带扣只颁发给在24小时内完成Western States的选手,其余在30个小时关门时间内完赛的选手会被颁发铜制皮带扣)。
2013 Western States 62英里,Foresthill补给站,©Jiyuan Zhong
吴狄在比赛中,©Glenn Tachiyama Photography
Wally Hesseltine进入田径场的时候离关门还剩下一分半钟,那一刻他仍然相信自己可以做到,一群人簇拥着他,他拼命晃动着胳膊,蹒跚着奔跑在最后300米的环形跑道上,结果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周围人都呆了,他示意其他人不要扶他,颤抖着自己爬起来,然后,继续奔跑,身旁他的配速员Tom早已泪流满面……他最终以30小时1分56秒完成了自己的这次百英里之旅。
72号选手Wally Hesseltine,©Gary Wang
老傅在关门前3分钟到达了终点,他在这场比赛里也倾尽了他所有能给的,他全力冲过终点,然后瘫倒在地上,那一刻他好开心自己终于可以停下来,终于可以不用再奔跑,不用再承受那些令人崩溃的压力和紧张……那个周末他家人刚好不在美国,有好心的选手载他回了家,看着他艰难地爬进家门,接下来的一整天他都靠轮椅在屋子里艰难活动。
第二天他还是去上班了,周五的时候,他说身体已经复原得差不多了,如果紧接着的周末还有一个百英里要跑,他觉得自己又可以站在起跑线上了。
2016年7月18日,美国佛蒙特州西温莎镇
才凌晨三点多,Silver Hill农场周围的灯火就已经亮起来了,帐篷拉链的嘶啦声,炉火燃烧的呼呼声,零零落落的脚步声,汽车发动的轰鸣声,马的嘶叫声,渐渐喧闹成一片。和以往一样,每年盛夏里的这个黎明都是这里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因为不到一个小时之后,2016 Grand Slam的第二场——Vermont 100即将在此拉开帷幕。
Vermont是Grand Slam唯一位于美东的比赛,1986年当Tom Green和其他11位挑战者第一次向超级马拉松大满贯发起冲击的时候,这比赛其实还未诞生。超级大满贯最初包括的四个赛事分别是弗吉尼亚州的Old Dominion 100,加州的Western States 100,科罗拉多州的Leadville 100以及犹他州的Wasatch Front 100(在超级马拉松还是极小众运动的年代,这也是北美当时仅有的四场百英里赛),除Old Dominion在东海岸外,其他三场赛事都在美西。1989年佛蒙特州的Vermont 100创办后,挑战者们可以在其和Old Dominion 之中二选一,直至2003年开始Old Dominion不再被列入名单,四场大满贯挑战赛事被固定下来并一直持续至今,期间唯一的例外是2008年Western States因为山林大火临时取消,由十月阿肯色州的Arkansas Traveler 100临时递补为第四场赛事。
相对于大多数人会全力准备Grand Slam的四场比赛,老傅也算是个异类,他今年不但要跑从六月到九月超级大满贯的四场,居然还要兼顾加州本地一个叫Triple Crown的挑战赛,包括六月的San Diego 100,七月的Santa Barbara 100,以及八月初的Angeles Crest 100三场百英里,除此之外,他还计划参加Bear 100、Big Foot 120等其他难度颇高的山地赛。
老傅才跑完的Santa Barbara 100是Triple Crown里爬升最大的一场,总爬升超过7000米,他完赛不到一周,腿部肌肉还十分酸痛,Vermont说是Grand Slam四场中最容易的,赛道平缓适合奔跑,其实一开始的路面也颇有些狭窄坑洼,老傅一心想平稳完赛,生怕一开始就扭到脚踝,所以跑得十分小心谨慎,在漆黑中慢慢前进,没想到在自己前方并排跑着的就是两位非同寻常的选手。
Vermont赛道上偶遇传奇,©Chihping Fu
包括Ann Trason和Scott Jurek在内的绝大多数挑战者们都会将大满贯视作一生一次的经历,一旦完成就成为过往,可就有人偏不如此。左边这位来自亚利桑那州65岁,绰号为“Danimal(野兽)”的Dan Brenden,就是迄今为止完成Grand Slam次数最多的人,他从2004年第一次挑战大满贯成功,到现在总共完成过八次,若不是近几年Western States实在是一票难求,恐怕他的完成次数会更多,可谓是终生的Slammer。六月初他也参加了加州的San Diego 100,还在那里不小心摔伤了肋骨,可三周后的Western States他照样顺利完赛了,看来真没什么能阻挡他的第九次超级大满贯之旅。
右边拄拐的那位更是美国超马界的长青树,同样65岁来自康乃狄克州的Dave Raczkowski,早在1984年就创办了赫赫有名的山道赛NipMuck Trail Marathon,到今年已经第33年了,所以大家也亲切地叫他NipMuck Dave。这场带有Dave强烈个人风格的比赛在东部风靡多年,他一直都自己参加这比赛,赛后还亲自烘烤派送苹果派,而众所周知每年NipMuck Dave的赛前演讲也绝对精彩绝伦得能让人回味一整年。
2010年NipMuck Dave在赛前演讲,©Scott Livingston
2010年以后他腿部的风湿病逐渐严重,医生建议他换膝盖,可他怕之后再也不能跑,就坚持不做手术,从借助登山杖到要靠双拐前进,尽管他十分努力,在山道上却是愈发困难重重,即使像Vermont这样“平坦”的百英里,对他来说要完成似乎也不可能了。几年前他宣布不再担任NipMuck越野赛的赛事总监“不过这不会有任何影响,我还是会一直参加比赛以及准备苹果派。
和Western States一样,这赛道原先也是马道,可不同的是这里是人马同赛,马赛距离从50英里到100英里不等,大概百英里跑的选手出发之后一个小时,百英里的骑手就出发了,所以人马交会的机会几乎是必然的,这可是北美超马赛里的独一份。不过尽管共享赛道,马赛的补给站和跑步选手的倒不在一处,它们大都设在传统马舍的附近,提供饮水、其他补给和医疗服务。尽管骑手们大多是些身姿轻盈的年轻女生,但载人连续奔跑上百公里对马来讲也颇为不易,有时遇上陡峭赛段,骑手们都会下来牵马前行。今年跑步选手的最快用时是16小时02分,最快骑手的用时是14小时14分,算上骑手晚出发的时间,到达终点的时间倒相差无几的。
赛道上人马同行,©Vermont 100
Vermont的赛道很美,一路上一览无余的辽阔草原风光,青山连绵,牛群怡然,起伏前行中许多颇具历史感的大庄园在眼前徐徐而过。这比赛吃得也美,不管是比赛头晚的意面餐,中途补给站的食物,还是赛后的烧烤聚会,都让人赞不绝口。
Vermont 100的赛后BBQ,©Vermont 100
然而对于大满贯的挑战者们来说,其中任何一场百英里都不会那么容易,东部夏季湿热的气候让很多选手叫苦不堪,那些永无休止的起伏也会在不经意里慢慢侵蚀着肌肉,让人到了赛程后段才了解到它们的威力。而今年后半夜那场突如其来的雷暴,自然也让所有人都领受了另一重折磨。
2016 Slammers在Vermont 100赛前合影,©Vincent Hsu
相比几周前Western States的艰险,老傅的Vermont还是跑得游刃有余了很多,经历了一整夜的雷雨困顿,最终他和好友Vincent一起携手到达了终点。雷雨过后的山谷里升腾起淡淡的晨雾,远处的山峦在雾色里若隐若现,最后几名选手都陆续安然抵达了终点,真是圆满而美好的又一年。
清晨的山林雾色,©Vincent Hsu
离关门还有最后五分钟,已经准备前往烧烤聚会的人们压根也没想到拄着双拐的Dave会在此时出现,他参加这比赛十几年了,没得风湿以前可以跑进23个小时,之后靠拐杖助力虽然可以勉强前进,却再没办法在关门前完成,人们已经记不清他在这里到底连续失败过多少次了,大家似乎都习惯了他每年都来,也习惯了他总是停止在树林深处的某个补给站里……在所有人的注视下,Dave从最后那座山坡上走下来,经过一夜的雷雨,山路已经一片泥泞,他每前进一步都十分艰难,将近30个小时的拄拐历程,他的手腕已经被磨得鲜血淋漓。不靠任何人陪伴和帮助,NipMuck Dave终于凭借一副拐杖和自己的双腿,一步一步地走完了100英里的路程,最终站在了那座小树林里的木拱门前,那一刻在场的所有人都已经泪流满面了。
这一切都让我想起今年三月份碰巧在ARFTA(A Race for the Ages,该比赛的赛事总监Lazarus Lake同时也是著名Barkley Marathons的创立者)的脸书小组里看到的一段讨论:
要说谁是最该来参加第二届ARFTA的……有人认识Tom吗?能想办法让他知道这比赛吗?
我刚把他加进这组里来了!
我不晓得Tom Green还记不记得我,我已经好多年没见过他了(应该说自打他“创造”了Grand Slam就没见过了),可……他真有可能能来吗?说不定他能看到这段然后回复我。
Laz,我怎么可能忘了你呢?1986年的那场Barkley几乎要了我的命!要是准我用手推车帮助平衡的话,我倒很愿意参加,我想这比赛会很有意思。
1986年35岁的Tom Green成为完成Grand Slam的第一人,©Tom Green
Tom Green至今完成过大约300场超级马拉松,其中有超过50场百英里赛,包括10次Western States,5次Vermont和Wasatch。将近50年的跑步生涯不仅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创造奇迹,也让他结识了许多志同道合的朋友。然而一年前一场突如其来的事故几乎让他丧了命,在经历了大量失血、颅骨骨折和听力丧失之后,血栓引发的中风也导致他丧失了绝大部分的平衡能力,以至于不得不靠手推车辅助出行。
医生说他不可能再跑任何超马赛了,可他还是决定不要放弃跑步,和朋友们一起跑步,或者去参加比赛,即使只是去感受,都很好,很慢也没有关系。“我不需要任何人扶着我,我只想成为人群中平等的一份子,我就是想成为其中的一份子”他仍然参加比赛,即使明白自己可能已经没办法搞定大多数关门时间。
Vermont 100结束之后一周,Tom Green正式注册了2016年的A Race for the A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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