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

“也许这意味着疲劳作为一种常态，被身体自然而然地接纳了……已经无人敲桌子，无人扔杯子了。它们将这疲劳作为历史的必然，作为革命的成果，默默无言地接受下来。”

——村上春树

在《当我谈论跑步时，我谈些什么》中，村上春树描述了他参加佐吕间湖一百公里比赛的全过程。当年，因为读此书而第一次知道世上竟然有一百公里这么长距离的跑步比赛。彼时的我，虽然已经坚持了多年的慢跑，但才刚开始尝试参加马拉松比赛。完成全马尚且不易，更无法想象人竟然能不停奔跑如许长的距离。

再次听到这个比赛时，是2014年参加天目七尖越野与志隆的同行途中。此时的我，已经能轻松完赛全马，并且已经完成了第一个百公里的越野赛。为了排遣枯燥爬升带来的疲惫，我俩互相聊起各自最近参加过的赛事。得知他在前一年跑了佐吕间湖（saroma lake）的五十公里赛事。突然，就像记忆中的某个部分被唤醒。时隔多年，我仍然记得这个赛事，记得这是村上春树参加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百公里赛事。多年后，村上春树的作品已经读了不少，慢慢喜欢上了这个生活中喜欢独处向内向心，作品却充满奇幻和颓废气质的作家。听着志隆描述那处于湖海之间，风光旖旎的赛道风景，心向往之，暗自朝着来年的比赛计划加上了佐吕间湖的名字。

接下来的日子，在网上搜索这个比赛的信息。却沮丧地发现，这个拥有很长历史（始于1986年）的百公里赛事，却异常地低调。绝大多数的参赛选手都是日本跑者，几乎无法找到英文的比赛日志。赛事的官网甚至只有日文版本，且没有报名入口（须得通过runnet提交报名）。而2015年，恰好是这个比赛的三十周年，大量日本国内的选手都报名参赛。我在报名那晚上，徒劳地守在崩溃的报名页面前十几分钟，等来名额告罄的结果。

转眼一年过，没死心的我在今年一月报名开放那天晚上专门守在了公司的电脑前，只为着可能快那么一点点的网速。如预料般，报名页面始终迟迟无法顺利跳转。在一遍遍重复刷新了二十多分钟后几乎绝望之时，个人信息的填列页面就那么猝不及防地在眼前跳出！把预先准备好的各项信息复制，粘贴，提交，付款，成功！我要去佐吕间湖，以一个百公里跑，向村上春树致敬了！

不靠谱的赛前准备

在经历了令人崩溃的报名后，获得参赛名额的狂喜让我忘记了其他的赛前准备工作。除了在订机票时，花了点时间熟悉一下比赛地附近的机场名称（最后订了从东京飞女满别的机票），完全没有考虑其他可能存在的困难。而且，拖延症又适时发作，想着离比赛时间尚早，一切都来得及。

等到五月中旬，想起该订酒店了。拿着官方提供的参考酒店列表去乐天旅行上逐一查询（因为地理位置很偏，bookings完全没有这些酒店的信息），惊恐地发现，比赛期间的房间已经都被预订满了。我才意识到，要去的湧别町（比赛的起点处）是什么样的一个存在，也大致能理解因为交通和住宿的不变，所以这个比赛在举办了这么多年后，仍然没有太多国外选手参与。

最终，在离起点处约一百公里的JR线呼人站附近，我预订到了一个温泉旅馆的房间。但是，直到出发那天，我还是没有把握在比赛日早上四点，从酒店赶到一百公里外的起点。就这样，开始了前路未卜的旅程。

佐吕间湖，我终于来了

六月二十三日，比赛前三天。

上海——东京——北见（女满别）。早晨在羽田机场等候转机时，满眼都是行色匆匆的上班族，窗外的天空中布满了铅灰色的阴云。在候机区，本想看看有没有貌似参赛的同行者可以搭讪下，却发现都是度假打扮的银发族。于是反复安慰自己，车到山前必有路。

北海道航空应该是个廉航公司，一路上空姐都在微笑地展示各种北海道的土产。但已经被折腾得很疲惫的我，实在没有心情回应她们甜美的笑容，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待得快降落时，透过舷窗，只见得一个满满都是翠绿的大岛和远处碧蓝的海水。阳光灿烂，大朵大朵的白云似乎静止似地悬挂在半空中，在地面投注了一片片的阴影。

降落后，满满一机舱的人，走过了一段狭窄的甬道，在出口一下子就消散了。等我回过神来，刚刚喧闹了一阵的机场又恢复了宁静，似乎刚才的人群都消失在空气中。只剩得我和几个搭乘巴士的乘客站在车旁边。眼前的停车场，一大片私家车停得满满当当，白得耀眼的阳光洒落在车身上，刺目得无法直视。突然，脑海中回响起《菊次郎的夏天》主题曲。觉得，即使无法参加比赛，来这样的地方度几天假，想来也是不错吧。

在网走湖馆车站下了大巴，走几分钟就到了预定的温泉旅馆。旅馆是一对老夫妻和他们儿子在经营，只会说简单的英语。问了一下怎么去湧别町，答非所问了几个来回只得放弃。只是了解到，离最近的便利店和火车站都有半小时的步程。也好，虽然没有什么好消息，但似乎也没更坏的消息。回房睡了一会，还换上衣服去温泉泡了会。

晚饭时，空荡荡的餐厅里，只是在长条桌上备了三份定食，看来要在这个旅馆里找到参赛者的期望是要落空了。默默地吃了一会，来了位住客，打了个招呼。突然，他用着不太流利但对日本人来说已经是非常好的英文问我来自哪里？在得知我从中国一个人跑来参加佐吕间湖一百的比赛时，连声说“Crazy”。原来他是当地（佐吕间町）中学的体育老师，每年都带着他的学生为比赛作志愿者。在得知我不知如何去到比赛起点，他说可以提前去起点处宿营。而且还告诉我，附近的北见市有体育用品卖场，可以在那买到帐篷和睡袋。

“砰！”我的脑袋像是被一种叫做“幸福”的东西重重击到！

六月二十四日，比赛前两天

早早起来，步行半小时到了JR呼人站。这是个无人值守的小站，从站台看有年头了。想起来高仓健主演的《铁道员》，他坚守着的幌舞车站是不是也像这样的呢？

车厢人不多，一路上经过的都是大片的草场或树林，并没有看到像样的城市聚落。到得北见市，这个北海道的第八大城市其实也只有四万不到的市区人口，放到国内，可能还不如沿海一个小镇大。打车去了一个规模巨大的体育用品卖场，感觉比苏州任何一家迪卡侬都要大。顺利买到帐篷睡袋防潮垫。返程回到旅馆，打包完毕，跟老板说了下明天会在起点宿营，让他们不用准备我的晚饭。

六月二十五日，比赛前一天

从呼人站搭JR到北见市，然后从北见市转JR到远轻町，再从远轻町转乘大巴到湧别町。这是今天的行程。中午时分，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天气预报说周六那天气温会降到十度左右，并仍然是降雨的天气。看来不用担心比赛日受到高温的影响了。

终于，在远轻町的巴士站内，看到了参赛者模样打扮的人，身形瘦削的中年人，清一色穿着亚瑟士的跑鞋。不发一言，默默地坐在位子上等着发车。可能是雨天的缘故，一路上都极少看到行人。偶尔上下车的乘客，也都是年纪极大的当地居民。车厢内已经开了暖气，湿热的车内空气遇着了冰冷的车窗玻璃凝成一片模糊。在湧别町体育馆前，几乎所有的人都下了车。虽然已经穿了薄外套，但冷风还是吹了我一个哆嗦。六月的北海道，让我有种深秋的错觉。

体育馆内领取赛事包的地方，一如日本人的风格，干净，有序。在一处可以写参赛感言的地方，我用英文写了“来自中国，村上春树的粉丝”，不知道这些参赛感言会发布在哪里。也许，在我明天冲过终点线时，主持人会用扩音器大声诵读出来？

领完装备，出得体育馆。右手边走不多几步，就是一片绿地。果然，已经有十数顶帐篷立在那里。绕了一圈，位置稍好一点的似乎都已经被占领了。挑了个靠着树干的背风面，费了番功夫把新买的帐篷搭好。铺上了防潮垫和睡袋，心里终于有了安定的感觉。到了日本三天，在那一刻，内心的忐忑终被驱散。确信，明天自己能够站在佐吕间湖百公里的起点线上了。

在附近的一个小酒馆吃了点东西，喝了壶热的清酒，整个人都缓了过来。值得一提的是，在吃饭时听到了久违的中文，是三个来自台湾的跑友。知道我一个人从大陆跑来，开玩笑说来当先锋了。湧别町就位于海边。饭后出门，走不到一公里就站在了鄂霍茨克海的边上。阴沉的天空，呼啸的海风混杂着海浪的喧嚣，不知道村上春树当年是不是也来过这里，他的那本《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会不会也在这里获得了一些灵感。

六月二十六日，比赛日

出发时的天气不错，虽然铅云低垂，但并未下雨，海风吹在身上很凉爽。偶尔经过养老院，可以看到坐在路边轮椅上，盖着厚厚毛毯的老人，挥舞着小旗给参赛者加油。其余的路段，就大多是无人的农田。三千五百多全程选手在不宽的路上，显得很拥挤。几乎没有人交谈，大家都只是默默地奔跑。

进入到第一个林间赛段时，开始下雨，雨下得不小。因为忘带皮肤风衣，也忘了准备雨披，只能硬着头皮扛。不多会，露在短袖外的两条胳膊就被冻得麻木，只能用力地用手掌交替摩擦，试图能提供一些热量。快到第一个折返点前，四下变得开阔无比，佐吕间湖的全貌第一次展现在众人面前。尽管烟雨蒙蒙，仍能感受到浩渺湖面的壮美。但几乎所有的跑者都熟视无睹似的，甚至许多人连头都没有侧一下，默默地向前跑着。雨继续下着，丝毫没有变小的意思。为了不让身体变冷，只能维持向前的步伐，不敢停下休息。只是在经过补给站时，拿上一杯水，或者一根香蕉。

四十二公里处有个镂空的铜牌，标示着一个全程马拉松的距离。许多选手会在此停下留影，但更多的跑者只是默默经过。

五十五公里处是换装点，选手的后援团也聚集在此。拿到换装包，换下了湿透的T恤和鞋袜，吃了点热食。给老婆发了消息，她问我感觉如何。

“状态还行，就是有点冷”

“当心别受伤”

“嗯，我准备出发了”

“好”

从五十五公里开始，腿开始变得疲惫，配速也降得很厉害，脑海中一直回旋着“走一段”的想法。路旁的里程牌似乎要等很久才会出现一块新的。看到前后的参赛者都在努力跑着，自己不断对自己说，“再跑五公里，跑完可以走一会”，“跑到了六十五公里再说”，“马上七十公里了，七十公里以后再看”，“看到前面的那个补给站了么，跑到那就歇会！”就这样，始终还维持着跑的姿势，即使很慢。

七十九公里处的补给站往后，是将近二十公里的原生花园赛段，也是整个比赛风光最漂亮的一段。穿过一小段密林，就是一条狭窄的小径在低矮的灌木和草地中蜿蜒穿行，可以毫不费力地看到一侧的佐吕间湖和另一侧的鄂霍茨克海。此时，我已经不去想还有多少距离，甚至不敢看迎面而来的折返选手（他们距离终点仅剩几公里了）。只是盯住前方几米处，告诉自己，还能跑，不要停，机械般地交替迈腿，如此而已。

第二个折返点（90公里处）似乎没有等多久就来到。摸着折返标志绕圈掉头时，我轻轻地叹了口气，终于，剩下了里程只有个位数了。此刻风雨更大，身体开始抖得厉害。在经过一个补给站时，向工作人员要了个大的垃圾袋撕开口子套身上。感觉没有那么冷了。伴随着塑料袋摩擦发出的哗哗声，路过一块又一块里程牌，直到最后一块。

终点的拱门设在常吕町体育馆，很远就能听到当地学生乐团奏出欢快的乐声。在最后一个转弯前，我艰难地把塑料袋取下揉做一团拿在手里，把号码布从T恤下拉出来。然后，跑过最后一个弯，同守候在路边的观众击了下掌，看着计时牌上跳动的数字，慢慢跑过了终点的拱门。

取回了寄存包，换上干衣。发了条消息给老婆，“我完赛了，十小时二十八分”。

从常吕町回到温泉旅馆颇废周折，但还好都顺利搭到了车。回到旅馆时正好赶上饭点，为我准备的晚饭已经在桌上静静等了我一会。喝了壶滚烫的清酒，默默地吃完晚饭，泡了会温泉就回房沉沉睡去。

后记

与村上春树不同，在跑佐吕间湖百公里之前，我已经完赛过多个超马的越野比赛。所以，比赛时通过的各个距离，对我已经不存在探索未知的意义。我喜欢长距离比赛，或许是因为《强风正劲》里的那句“在天赋和努力的天平上，距离越长，离努力就越近”；或许是因为林义杰说过的“不断的练习越跑越远越快，可以透过反覆地承受疼痛，而增加对疼痛的忍耐程度。”；或许仅仅是在这么长的距离中给自己一个独处的机会吧。

在旅馆晚饭时，看到老板夫妇相对而坐的温暖场景，忍不住拍了发给老婆。她一定让我离店前跟他们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