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认知中，人生的首场百公里应该是这样，不能避免的充满艰辛但是终究能迎来喜悦，历经磨难后上升到一个从未接触过的高度，一览众山小，而内心，风轻云淡。

所以直到坐到回北京的车上我都无法释然，我望着车窗外缓慢移动的群山、云层，还有倒映在车窗玻璃上的我的面容，前一晚的画面一遍遍又开始在脑海里闪回。我似乎有完赛的喜悦可是又体验的不那么清晰，我应该是非常疲劳可是还是禁不住去回忆。即使裤子就坐在我的边上，谈笑自如的和我讲着比赛中的各种小故事，我还是无法面对他。我别过头去，一股潮气涌上双眸，我闭上眼忍住不再注视车窗外的风景和玻璃中的自己，我想，我更无法面对的还是我自己。

“一起看星星，一起到终点。”赛前我和裤子是这样约定的。作为路跑高手，顶着速攀大师头衔的裤子，似乎对首百并没有太大的执念，和普通人一样，以完赛为首要目标。而我，第二次参加的百公里也并没有对路况和组织情况认真了解，只是单纯的被崇礼的草甸和星空所吸引，就这样来了。除了没完没了的工作加班，我俩身上并没有什么额外的负担。

当我和裤子在sp5狼吞虎咽的吃着西瓜时，一身粉色衣衫呼啸而来，未做停留，立马出了站。想到进站前的这一段将我折磨的痛不欲生的充满大坑又看不清路的下坡，下意识的我就作出了一个判断，这是一个高手。

“太棒了，女子第三！”随着一声志愿者的道贺，印证了我的猜想。而随后我也突然一怔，内心隐约泛起了一丝不安，然而这不安具体是什么，我又说不清楚。我并没有将这感觉放在心上，又吃了一块西瓜才和裤子继续前进。很巧，出站不远的一段缓上坡就追上了刚刚那个姑娘。

姑娘性格倒是开朗，一顿侃大山倒也聊的投机，于是就算是默认组队了吧。交流中得知她前一场去的野性祁连，迷了一下路还顺带拿了个第四。再一说其他的比赛，好巧不巧，今年的大连100她也去了，也是女子第四。三个人一路聊着跑步，开着玩笑，便也不是那么难熬，时间也一瞬间过的很快。在到达37k换装点前的一段长下坡中，裤子和她一路领跑，飞奔下山，我没有看表上的速度，但是从我砰砰直跳的小心脏来判断，这一段的峰值配速可能有430左右。

在换装点的这个补给站，姑娘仍旧没有多做停留，换了装备，简单吃了点东西，很快就出站了。而我和裤子则慢悠悠的吃了好几碗泡面才心满意足的离开。但是出站之后我和裤子的状态都不是很好，只能维持快走。这个时候我才突然意识到问题所在：

我们跑快了。

是从哪里开始的呢？是翠云山上山的公路我们就一路颠上去开始吗，还是从风车道一路追人开始？当我们遇到女子第三的时候我心里的不安开始再次浮现，是了，从那时候起身体和潜意识都在告诉我我们超速了，超过了安稳完赛的速度，超过了这副一直加班的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速度。女子前几名的水平不论如何也是男子前二十左右的水准。对于我们来说，还是有点太快了。

我有点担心，来路已尽，去路漫漫，之后的63K会发生什么将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这一刻出现在我脑海里的第一个人物居然是孩哥。还好，并不是腹黑笑话我时候的孩哥，而是那个态度散漫但眼神坚毅的计算着赛道时间的孩哥。我认为跑步是自由的，尤其是越野跑，不喜欢用计划来束缚自己，只是顺势而为，尽兴享受。然而我却没有想过在长距离的赛程中，当这种自由失去控制时会发生什么事情。我应该提醒自己，提醒裤子的，可是我没有，也没有机会了。我们必须坚持跑下去，不管后面发生什么。

车子微带着一些抖动停在了服务区，我努力睁开困倦的双眼，外面的天空黑压压一片，没有星星，也看不清月亮，一霎时间我又有些恍惚，昨晚的天空也是这样吧，压抑的让人窒息。

在达到sp11之前裤子就告诉我说脚底下可能起了水泡，于是换我在前面领路，由小跑改成了快速徒步。直到外面能看见sp11灯光的那个山头的下山，裤子都没能小跑起来，我知道他在忍受着巨大的痛楚。sp11的补给站里，刑姐（邢如伶）帮着裤子包扎水泡，我也观察了一下，在前掌的部位，一个大水泡的边上重叠了一个稍微小一点的水泡，没人敢在这个时候扎破，只能用肌效贴包起来减少摩擦来缓解疼痛。这个情况太出乎意料了，赛前我们对补给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可是谁能想到意外情况竟然是水泡，是前面跑快了磨得吗？还是换装点换了鞋不适应？亦或是走进草丛里沾湿了鞋？我们没有头绪，只能接受。

之后的这个路段是一段微小爬升的公路，可是裤子仍旧无法跑起来，我们仍采用快速徒步的策略。行进在蜿蜒扭曲的山间公路，后面的头灯不时闪烁，总感觉有人在不断的接近我们，这种本来有着优势却被人一路追击并赶上的滋味确实不好受，而我们想逃却无法加速。就这样沉默着，我俩一路无话。

“你觉得我退赛的几率是多大？”

没有回答，无法回答！裤子这一句冷不丁的提问将昏昏欲睡的我惊醒，我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而是我不敢接着想下去。

“0%吧，毕竟说好了要一起看星星的。”我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空，隐约还是白天时候的那些乌云，本来澄清的月亮也躲了起来，多打脸，根本就没有什么星星。

我无法让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我也没有勇气去承受这个氛围，我必须找到什么来转移注意力，我们两个人的。

“勇敢勇敢我的朋友！请相信明天会有彩虹！”我胡乱唱起了歌。

“喂，你歌词错了吧…”

是啊，确实错了，只能唱相信会明天有彩虹了，如果唱明天没有彩虹，岂不是更加绝望。

在sp12进站前，裤子的状态都很不好，有点恶心，想吐又吐不出来。sp12的补给站里，一个姑娘睡了一会匆匆离去，而一名男选手累的睡着了就一直拒绝起来。我坐下来补点热水，端了一碗粥准备暖和一下-我告诉裤子，恶心八成是胃凉着了，吃点热粥能缓过来-然而裤子却没有坐下而是在帐篷外等我。

“我不吃了，你赶紧吃完我们往前再赶一下。”裤子说这话时表情严肃极了，可是我还是从那年轻的脸上看出了一丝他极力想隐藏的犹豫和恐惧。明明需要休息缓冲的时候却选择拼下去燃尽自己，我似乎感觉他想要做什么。这一刻我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只能将脸埋进粥碗里，任由眼睛给自己面前这碗小米粥补充补充盐分。

“你赶紧吃点热粥，缓一下我们再走！”我几近用的是近乎命令的口吻对裤子说，然而那一瞬间我感觉到裤子又回到了那个拧巴的小男孩，他轻声拒绝了我，拒绝了志愿者，扭头望向远方，只把那孤单的背包留在我的视野里。我默默的感觉到会有一些不好的事情发生，裤子这样的决绝似乎已经笃定的有了某种觉悟。而剩下的最后三座需要爬升的大山，才刚刚开始。

四周很安静，星星开始有了痕迹，月亮朦胧的映衬在云层中，这里离sp12出来大概也只有1km多一点。

呼出的气体冒着白烟，双眼却热乎乎，我一动不动的伫立在小路中间，不敢回头。我知道裤子就在我身后3m左右的位置，可是我不敢回头。接连有3位选手窸窸窣窣的超了过去，我们没有交流，沉默，沉默。这沉默笼罩了一切，吞噬了一切，我的内心毫无语言，甚至毫无情绪。就在刚刚，裤子讲出了那句绝对禁忌的话。

“你走吧，我要回去sp12退赛。”

这可怕的字眼，不论谁说出来都沾染着恐怖，甚至在我自己最累的时候想一下这个词，都会突然惊醒，哪怕是在心里默念，唇齿间都会流窜着瑟瑟发抖的恐惧。或许说，我早就预计到了这个情况的发生，可是我宁愿这种情况永远都不要发生。起了水泡的脚如何一路坚持到这里是只有裤子自己才知道的艰难课题，而我只是想带裤子继续走下去，可是强忍着水泡疼痛的折磨又能坚持出去多远呢。或许我只是担心自己能否完赛，知道裤子终究会说出这句话而没有多加阻止？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看，约定或诺言在这种时候都显得那么脆弱，说好了一起看星星，一起过线，可是就现在，我却在犹豫要不要丢下我的队友。

“我可是不会送你回sp12的。”我故作镇静，苍白要挟。如果我能一直带着你走，哪怕走到关门，我也不会放弃。我是这么想了一下，可是我没有勇气说出来。我更加没有勇气说出口的是，我要陪你一起退赛。我不能，我想要完赛，在赛前我就默默告诉自己，不论多么艰难我都要完赛，可是这痛楚，这折磨，这纠结，这羁绊和拉扯，毕竟都不是在身上，我无法感同身受的疼痛，又怎能理解裤子现在内心的煎熬。我知道裤子不是随意会放弃的人，他的倔强甚至会超过理智，这其中一定有一部分是裤子是觉得自己走得慢了怕耽误我完赛才退而求其次的妥协，可是我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以沉默应答。

深邃而安静的夜空下，我俩就一直这么站着。直到我眼前的一切都渐渐模糊，耸动的肩头出卖了我，而一声抽噎终是打破了宁静，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却依旧不敢回头去看裤子，而他走上前来，将一个小包塞进我的背包，几番推搡着我，让我赶紧出发。

看都不用看，我都知道那个小袋子里装的是什么：甘草杏，姜粉，蜂蜜和能量棒，还有希望，信任和约定，而现在他将这些全部都交给了我。我们在补给上做足了功课可没想到打败我们的却是水泡，曾经的约定在此刻懦弱的我的面前已经脆弱不堪。对于首百的裤子，我即将要抛弃他。

我狠下心，一咬牙，闷头往前走远，没有一句话，再也不需要多说一句话。一路上我都闷着头只管前进，心中有一股子闷气无处发泄，似乎是悲伤，又似乎是绝望，也似乎是对自己背叛的愤恨。如果我是孩哥就好了，总是可以在任何艰难的赛段里作出正确的行进，也一定可以带裤子完赛。然而一切都没有如果。

通过终点线的我，第一次觉得完赛并不是一种解脱，想象中的一起冲线的动作一个也无法实现了，有些东西一直被落在了赛道70kM的那个地方，星星见证，月亮见证。

京城的雨淅淅沥沥的就下了起来，我目送着裤子上车离开，心中的结却始终无法打开。我想，明年我再陪你去复仇，可好？